科員舉報局長，蘇州工業園區陷“串標”疑云

　　入園區不過四年，這位“明日之星”就舉報了單位一把手。

　　“這種幾十萬的小標的，如果真的走招標流程，可能都湊不齊三家，最后還得流標。盡管不合法，串標是行業普遍現象，都是這么搞。”

　　公告稱，馬某某此前于2023年3月向紀檢監察機關實名舉報后，有關方面隨即開展核查，馬某某陸續反映新的情況，相關部門持續跟進。

　　文|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

　　來源：南方周末

　　2024年7月27日，蘇州工業園區協調局科員馬翔宇通過抖音公開舉報協調局局長祝歡，在政府采購中圍標串標、進行利益輸送、向省委巡視組提供虛假材料。

　　蘇州工業園區創辦于1994年，是中國和新加坡兩國政府合作項目，也是國內工業園區中的“老大哥”，曾連續八年摘得商務部國家級經開區綜合考評桂冠。

　　馬翔宇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2019 年，蘇州工業園區針對“雙一流”及海外名校畢業生開辟了人才引進通道。正是在這次人才引進中，他被錄取為園區協調局科員。

　　蘇州工業園區商務局和蘇州自貿區綜合協調局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祝歡身兼兩個局的局長。

　　馬翔宇提供的學位證書和視頻資料顯示，他畢業于清華大學，獲得法學等雙學士學位，碩士攻讀的是公共管理學。他還曾作為清華“星火計劃”培養生被選派到哈佛大學擔任助理研究員，畢業后在中信證券擔任過TMT行業分析師。

　　馬翔宇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原本他報的是園區經濟發展崗位，但黨政辦中途“截胡”，說他文筆好，留他“在核心部門寫材料”。

　　馬翔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一心想去改革創新處，入職時該處處長黃彥婷曾為他們做過演講，“并不官僚，不像傳統的公職人員”。為了能投奔她，他主動寫了一份報告作為投名狀，“我把生物醫藥進行了拆解，提了一套落地方案”。

　　蘇州工業園區曾將引入生物醫藥產業作為工作重點，但一直沒有打開局面。馬翔宇認為自己提供了一套全新的思路，也獲得了黃彥婷的認可，他最終如愿調入改革創新處。

　　剛到改革創新處的日子是他短暫的高光時刻，馬翔宇感覺自己一度成了單位里的“明日之星”。“最明顯的標志就是他們瘋狂給我介紹對象。”馬翔宇回憶，“一上來都不是說這個女孩怎么樣，都說這是誰誰的女兒，她爸爸是什么級別。”最夸張的一個月，他被同事安排見了十幾個女孩。

　　可誰也沒想到，入園區不過四年，這位“明日之星”就舉報了單位一把手。2023年他分別向蘇州紀委、江蘇省巡視組提交了舉報材料。

　　馬翔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原本他還在等紀委反饋。直到2024年7月26日，他下班后正打算去打球，突然派出所打來電話，“說我們園區報警了，讓我去派出所接受問話，具體啥事得到了派出所再說”，正是這通電話促使他公開實名舉報。

　　對于馬翔宇的舉報，蘇州市委市政府在7月29日發布公告表示，蘇州市委市政府對此高度重視，立即成立專項工作組，展開核查調查。

　　公告稱，馬某某此前于2023年3月向紀檢監察機關實名舉報后，有關方面隨即開展核查，馬某某陸續反映新的情況，相關部門持續跟進。“近期視頻中又涉及新的問題，專項工作組將根據核查情況，實事求是依規依紀依法處理，及時回應社會關切”。

　　馬翔宇回憶，自己命運的拐點發生在2021年6月7日。一份由同事經手的政府采購項目辦結結項，“領導要求我簽字，我拒絕配合，并指出項目存在問題”。他認為這件事是長達三年沖突的導火索。

　　他不愿簽字的原因是，“這件事不是我經手的，項目中標方與收款方也不一致，中標方為某大學，而收款方為某研究院，并不是同一家單位”。

　　“你們別把我神化，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也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提是大佬你別搞我。”馬翔宇說自己不愿妥協，認為業務能力能為自己保駕護航。

　　2020年是他唯一完整工作的一年，組織部門曾讓他們這批引進人才盤點上交自己的工作成果，“處里所有拿到市級以上批示的，幾乎都是我寫的。得到區一級領導批示的，80%是從我這出去的，剩下的20%里，還有10%是我參與合寫的。”馬翔宇說。不過南方周末記者未能就此得到證實。

　　他認為自己這份能力沒有得到認可，關心他的領導曾善意提醒他，“別寫太猛”。據他回憶，局長祝歡曾在他拒絕簽字一事之后對他直言不諱說“你做的那些東西我都能買。”南方周末記者電話聯系祝歡，但未獲回復。

　　《聚焦蘇州工業園區生物醫藥和大健康全產業鏈，打造最優營商環境政策建議研究報告》，是他直接參與的招標服務。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這份報告是為他撰寫的《蘇州工業園區生物醫藥全產業鏈制度集成創新》報告提供參考和支撐。他的這份報告之前曾上報到蘇州市，市里決定進一步上報給江蘇省商務廳，設定最后上報時間是2020年10月。

　　馬翔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原本他正在為報告上報省廳做最后的完善工作，可領導們決定通過購買咨詢服務的方式再買一份報告，“看看能不能給這份報告再增加一些內容”。他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多份他與黃彥婷和負責這一合作的前畢馬威高級經理林曉麗商討這份報告的聊天記錄。

　　馬翔宇提供的招標文件顯示，2020年8月，蘇州工業園區通過招投標選擇了畢馬威，時間約定為“合同簽訂8周之內交付成果”，可直到2020年10月，馬翔宇也沒能等到這份報告，只能提交了自己已經準備好的報告。馬翔宇提供的與林曉麗以及后來接手該項目的畢馬威員工的郵件記錄顯示，直到8個月后，畢馬威才給他發來了第一版報告，“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要提供支撐的報告8個月前就上報了”。

　　2024年7月31日，南方周末記者聯系到畢馬威的媒體服務機構，對方表示，“政府正在調查中，沒有可以提供的信息”。

　　一位曾參與過咨詢類業務招投標的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咨詢業務確實是沒有硬性的交付標準，但也有一套組織流程，要進行專家評審驗收，“交付時間也是有嚴格約定，否則就是違約”。

　　馬翔宇曾向上級督察渠道提交這一舉報，最后轉到蘇州12345政務服務熱線。園區曾通過政務服務熱線回復他，“您與被舉報人就該項目合同中部分事項的履行時間節點各執一詞，各方證據不夠確實充分，以現有證據不足以對畢馬威公司履行合同約定的《聚焦蘇州工業園區生物醫藥和大健康全產業鏈，打造最優營商環境政策建議研究報告》的具體時間節點作出清楚的事實認定，不足以認定您所述的‘中標供應商沒有履行合同但采購人付了款’”。

　　馬翔宇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當初的招標合同，合同中對服務期限的約定是，“《聚焦蘇州工業園區生物醫藥和大健康全產業鏈，打造最優營商環境政策建議研究報告》應于合同簽訂后8 周內提交”，合同簽訂時間是 2020年8月5日。

　　對于合同交付的問題，負責這一合作的前畢馬威高級經理林曉麗曾對財新記者坦言，“確實交付的會有些晚，但我們是為了能夠保證更好的質量、更完善的成果，這些也都是無傷大雅的。這是一方面，另外，我在2021年底至2022年初左右從畢馬威跳槽去了普華永道，后面接管的團隊是怎么做的，我就不清楚了。”

　　馬翔宇提供的郵件及聊天記錄顯示，他直到2021年6月9日才收到這份報告，每年年中是自貿局審計的時間。

　　馬翔宇此后多次向上匯報和反映這一情況嚴重違反工作紀律，要求停止林曉麗團隊的中標資格。馬翔宇提供的招標文件顯示，2022年林曉麗跳槽到普華永道之后，原本由畢馬威負責的年度營商環境優化提升咨詢服務，隨之變成由普華永道中標，負責人依然是林曉麗。

　　這也讓馬翔宇對林曉麗產生了疑問，結果發現2022年林曉麗所在團隊中標了《蘇州自貿片區營商環境對標研究及比較優勢提升策略》的項目，案值是45萬元。

　　馬翔宇指出，在這場招標中，出現了兩家圍標公司，分別為北京天晟智業和京乾科技，而這兩家公司擁有同一個股東——李川。天眼查顯示，這兩家企業使用了同一個郵箱。

　　更為蹊蹺的是，招標文件顯示，北京天晟智業曾參與濟南自貿區的招標，京乾科技曾參與福建自貿區、黑龍江自貿區的招標，而中標的都是畢馬威。

　　針對馬翔宇舉報的串標問題，林曉麗在接受財新記者采訪時說，“這可能是全行業的問題”。

　　她解釋，“如果每一次都去招標，那最后可能會被部分機構利用低價中標，然后做得很差，變成資源的浪費。如果讓我們這種確實很有實力的機構，通過每年的合作越來越了解一個自貿區，項目越來越聚焦深化，做得一次比一次深入，這樣就能更好賦能這個地方的發展，提出更務實的一些建議，不是更好嗎。”

　　她補充說，“他們（蘇州工業園區）每年可能有十幾二十個項目在對外發，我只靠自己的特長做其中一個，他們也在和研究院、高校等一些機構合作，也都是這么搞的，程序也是那么走的，為什么不去找他們？”這讓林曉麗有些委屈，“為什么要針對我們呢？”

　　一位地方政府政策研究部門領導曾多次參與咨詢類業務招標，他也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這確實是行業普遍現象。一些咨詢公司起到背書的作用，只能由它來做，但程序上又要合法”。

　　是否要購買一項咨詢業務是沒有明確標準的。這些咨詢報告寫的道理都是對的，但具體到每一件事情上卻“沒有操作性”。咨詢業務評價標準也非常模糊，“和創意產品一樣，你覺得很好，我可能沒啥感覺”。

　　一位曾中標過類似政府咨詢服務的供應商也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這種幾十萬的小標的，如果真的走招標流程，可能都湊不齊三家，最后還得流標。盡管不合法，串標是行業普遍現象，都是這么搞。”

　　他說，各個政府部門的習慣都是選擇一些自己熟悉的企業進行長期合作，是否涉及利益輸送，其實很難界定。

　　馬翔宇與領導之間在過去三年里產生了數次對抗，甚至驚動園區領導出面調停。

　　2022年5月，一位自稱局長祝歡關系戶的企業老總來到馬翔宇所在的隔離點進行隔離。他試圖沖卡離開，遭到馬翔宇阻攔。馬翔宇提供的短信記錄顯示，事后他給馬翔宇發來短信，“你竟然拉黑我，我被你氣得很不舒服。你要承擔一切后果”。

　　馬翔宇提供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2022年7月21日晚，他在有40人的協調局工作群里怒斥了祝歡。兩人的矛盾在單位內部公開化了。

　　上級領導也曾嘗試化解雙方的矛盾，把兩人請到一起，提議“過往既往不咎，團結一致向前看”。馬翔宇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2022年12月7日早上，他曾去領導辦公室參與了調解。

　　可就在2023年2月24日，馬翔宇收到一封調令，要他離開協調局去陽澄半島管委會報到。他把情況反饋給園區黨委書記之后，上級領導撤銷了這一調令。馬翔宇提供了一份干部調令文件作為佐證，落款時間是 2023年2月24日。

　　在2023年2月，他發現自己2021年年度考核為“基本稱職”。

　　這件事擊潰了馬翔宇的心理防線，這些考核是需要記錄進個人檔案，他說，“影響的是我一輩子。之前家人一直都勸我，能忍則忍，可聽說他黑了我的檔案，馬上改變了態度”。

　　對公務員來說，年度考核連續兩年為“基本稱職”，幾乎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終結，“升遷是指望不上了，甚至哪也去不了”。

　　通常，年度考核為“基本稱職”，有一套嚴格的認定標準和組織程序。

　　一位地方政府組織部負責考核的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一般來說，年度考核評選為“基本稱職”，“都是受到了重處分”。考核結果要告知本人，還需要進行比如誡勉談話、書面檢討、責令限期改正等。

　　可這些程序并沒有進行，馬翔宇稱此前并不知道自己在2021年的年度考核結果，直到2023年2月份才從組織部門了解到。

　　馬翔宇從2023年2月開始向各級紀委舉報自己的上級領導，包括串通投標、祝歡本人學歷涉嫌造假、同事涉嫌行賄等多個事項。

　　2023年2月他舉報到省紀委和市紀委。當年3月，市紀委回復舉報已經受理。9月，市紀委回復舉報進入初核。

　　2023年8月，他在組織部門看到自己2022年度考核表。自我評價中，馬翔宇詳細敘述了自己在工作中的遭遇。上級領導對他給出的評價是“組織紀律意識淡薄、多次在公開場合或微信工作群中發表不當言論”，并表示“個人總結中充滿對領導和同事無事實依據攻擊”，因此建議“年度考核基本稱職”。

　　對于分管領導的建議，局長祝歡的意見是“經局黨組研究，評定年度考核基本稱職”。

　　上述組織部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如果連續兩年考核為“基本稱職”，意味著他不適合該崗位，可以以此為由辭退。

　　自從舉報之后，馬翔宇也受到了當地警方的關注。他公布的一段錄音顯示，2024年1月有民警打電話給他說“我們上面讓我問問情況”，同時“另有兩名輔警登門，湖東派出所及輔警同志說我購買了爛尾房，他們接到命令來要求我不要去南京或者北京，但我從未購買過所謂的爛尾房”。

　　針對馬翔宇的控訴，蘇州工業園新聞中心主任單小輝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調查組的工作人員正在加班加點，請耐心等待調查結果”。南方周末記者也多次致電祝歡和黃彥婷，對方均未回復采訪請求。